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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魍魉乡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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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明二十八年以喜气洋洋的玄隐大选年开局, 不料那一点仙山飘来的吉祥气这么快就见了底,竟没能撑到年尾。

腊月初八夜里,南城郊外一场大火震惊朝野, 浓烟连日不散。

第二天后晌,大火起源的棉纱厂中,大东家吊死在自家梁上, 脚下铺着“血债血偿”四个大字。

两天后, 漕运司孙禹庆郊外祭祖途中遭人刺杀,虽有侍卫拼死保护,受惊过度的孙大人仍是一病不起。运河办大厦外面被人画了爆破法阵,未遂——邪祟给法阵埋碧章石的时候被青龙塔察觉, 天机阁赶到时自爆身亡。

民怨声起,妖邪猖獗, 人间行走们疲于奔命, 各地天机阁分部频繁上报损伤。

太明皇帝震怒,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漕运司数位重臣下狱,惊动玄隐山四座峰主联合发函垂问。

腊月十五, 大朝会上,太明皇帝下旨,令太子周桓主审雪酿之祸, 庄王周楹彻查运河沿岸厂房盘剥劳工一事,不等过年, 即刻出京。

谕令一落下, 连太子和庄王本人都愣住了。两人罕见地面面相觑了片刻, 心里都嘀咕:老爷子这什么意思?考校?

散了朝会,太明皇帝跟太子说了几句勉励的话,就令其回去琢磨章程, 将庄王单独留了下来。

庄王不意外——雪酿的事其实不难查,不用太子示下,底下人早准备好了替罪羊,烹羊宰牛好过年。漕运的水可就太深了,更不用说陛下不止剑指南郊,大有要在全境大动干戈的意思。

“今日熬了银耳雪梨汤不是?去给老三端一碗,”太明皇帝吩咐内侍道,“银耳挑出去,这小子毛病忒多,他不吃那个。”

“不用麻烦,”庄王冲太明皇帝笑道,“儿子都什么年纪了,早不挑嘴了。”

“在你老父面前说年纪!”皇帝点了点他,“岂有此理。”

皇帝没真生气,庄王就半真半假地告了个罪,等着他说南巡的事。

老皇帝朝堂上风雷似的暴怒好似一张面具,下了朝会一摘,他又成慈和的“老父”了。正事不谈,他不知什么毛病,拉着庄王说起家常,琐事没完没了地数了一堆,末了还提起了奚平。

“正德家那个小子,我听说投了支将军的眼缘,提前进了内门?”

“正德”就是永宁侯爷的表字,庄王便道了声“是”:“谁也没想到,舅家受宠若惊,又怕他到内门还那么不知轻重,惹峰主烦。”

“支将军出了名的好性情,哪会跟小辈计较。”老皇帝想起什么,又笑道,“那个小混蛋我可记得,小时候路还走不稳,第一次抱来给我看,就敢动手揪我胡子,胆大包天……三岁看老,我就说,他将来没准有大造化。”

内侍奉上梨汤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,铭文保护下一尘不染的暖阁里只剩下父子两人。

庄王打心眼里不愿意跟他聊奚平,赔了个笑,就要将话岔开,却听太明皇帝忽然又说道:“当初你还要把他从备选名单上拿下去,幸亏又给仙使阴差阳错地填上去了。我看哪,那会儿支将军就跟他有缘。”

他怎么知道的?赵家走漏了风声?

庄王摩挲着瓷碗的手指尖一顿,神色却纹丝不动,若无其事道:“外祖母年纪大了,不愿与儿孙分离。舅舅也觉得他不成器得很,人又懒散,恐怕送到仙山招祸,这才托儿子设法把他拿下来。”

老皇帝注视着他,眼角的笑纹深了些,不往下说了,只催着庄王趁热喝了梨汤。

庄王敷衍了两口就放下:“父皇,南巡一事……”

“不忙,那个等会说,你先过来品鉴品鉴我新换的画。”太明皇帝顽童上身似的,兴致勃勃地喊庄王跟他去赏画。

庄王只得耐着性子从命。

暖阁为了过年应景,换了一幅《迎春图》。那是副古画,笔法有点稚嫩,不像什么名家手笔,用色却非常活泼大胆,即使经年日久有些褪色,上面扑蝶的小童与灿烂的春意还是活泼泼地透纸而来。

“怎样,你猜这是谁的真迹?”

大宛以素雅含蓄为美,对过于张扬外露的东西其实颇不以为然。

庄王见那落款写的是“陶然翁”,感觉这画者不超过十五岁,心说这什么小孩子涂鸦也配称“真迹”,难道还能有谁仿它不成?

“这倒看不出来,画风独具一格,看着有点南地风情。”

吵得人眼疼。

“猜错啦,此人可是土生土长的金平人士。”老皇帝笑道,“想不到吧,这是端睿大长公主少年时留在宫里的画作。”

庄王一愣。

端睿大长公主?

周氏在玄隐山的老祖宗……修清净道的那位?

“相传这位老祖宗少时活泼顽皮,很受宠爱,常常穿上男装与父兄出游,能书擅画。十来岁的时候,仁安皇太后寿宴上,她贴上胡子扮作伶人,学那市井艺人说书,逗得满座捧腹,太后叫人来赏,才认出是她。”

庄王一时疑心他是老眼昏花,看什么野史看串了行,把人名看错了。他懒得陪老头子扯这些闲篇,便又要将话拉回正轨:“确实没想到——父皇,南……”

太明皇帝却转过身来,说道:“她跟你一样,是先天灵骨。”

庄王瞳孔倏地一缩。

“玄隐山许周氏坐稳皇位,就绝不许姓周的蝉蜕,她只能入无情清净道。想进一步,她就得变成无意无私的草木,彻底忘了‘周雪如’这名字;要不然,她就只能任凭诸多杂事纠缠撕扯,修清净道不得清净,终身止步于升灵……不过她还是比你幸运一点,”皇帝抬头看向那稚拙的画作,轻声说道,“她只有先天灵骨,没有天生来的顶级灵感,对身边人的诸多杂念不像你一样敏感,所以少时倒是过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,不像你心那么重。”

暖阁里刹那间鸦雀无声。

庄王轻轻将袖中露出的一角白纸推了回去,摆出一副“虽然不知道父皇陛下在说些什么胡话,但圣人放个屁都正确”的姿态,他以不变应万变,没吭声。

“行啦,别再装啦,这么多年,你不嫌累吗,只有你母亲会以为你‘情深体弱’,什么都不知道。”太明皇帝嘴角牵起古怪的笑意,一摆手,露出些老态,“楹,朕膝下六子五女,都不像朕……除了你。”

庄王站直了,坦然自若地回道:“臣有幸。”

太明皇帝又问道:“奚平是你母舅家独子,进仙门于你大有助益,你为何要拦?”

庄王鸦羽似的眼睫往下一压,沉默片刻,他说道:“陛下坐拥天下,天下都是陛下的棋。臣生来一无所有,二十余年,身边就这么几只猫猫狗狗,舍不得拿出来摆。上不了台面,陛下见笑了。”

“那可由不得你啊,也由不得我,天命半点不由人。”老皇帝有点浑浊的眼睛亮得吓人,大马金刀地一坐,他说道,“朕命你南巡,你可知是什么意思?”

“臣愚钝。”庄王公事公办地回道,“请陛下示下。”

“朕要你不遗余力。”老皇帝将方才那黏黏糊糊的“老父”皮囊一把掀开,森然道,“查那些个脑满肠肥、把人往铁熔炉里填的妖魔,把那群贪得无厌、欲壑难填的畜生都开膛破肚,不管他们背后主子是谁,你办不办得到?”

庄王回道:“谨遵陛下圣命,臣必将此事彻查到底,等陛下裁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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