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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章 大结局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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顺义王府里凤知微落泪这一刻,静斋里韶宁公主也在落泪。

她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,并没有嚎啕大哭,只是眼泪无声无息的流,落在襟袖间,青衣渐成黑色。

侍候她的宫人依旧在,却不敢靠近,害怕她的脾气,也怜悯她的遭遇,她们并不清楚白天发生了什么,但很明显公主失势,自然避之唯恐不及。

韶宁也不理会,她已经失去一切,哪里还在乎这些冷遇。

却有脚步声轻轻传来。

韶宁眼睛一亮,不等宫女迎门,挣扎着扑过去打开门,一边叫道:“父皇你还是来了——”

她的话突然顿住。

夜色里携着孩子走来的,是宁霁。

刚刚涌上的激动的红晕慢慢褪去,换了带青的惨白,韶宁怔怔扶着门框站着,良久才嘶哑的道:“……十哥。”

宁霁怜悯的看着她,携着手中的孩子进了门,挥退宫女,扶着她的肩,轻轻道:“昭儿,我来看看你。”

韶宁仰头望着他,她和这位哥哥一同求学青溟,交情最好,看着他温和的眼神,她眼泪瞬间滚滚而下,一把抓住他衣袖,“十哥……你帮我去和父皇说,我被人害了,我被人害了啊,我怎么会不是他的女儿?不会不会不会的!”

她突如其来的疯狂吓着了那孩子,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,宁霁赶紧想蹲下身去安抚,却被韶宁死拽住不动,只得用了点力气,将她的手先掰开,道:“昭儿,你先别激动,慢慢来……”,抱起那孩子轻轻哄着。

韶宁被他推开,向后退了两步,凄然道:“十哥,你也不信我了么?”

宁霁为难的看着她,他倒没有想那么多,什么大成余孽真假公主的,一时半刻谁也无法接受,他相信陛下也只是要沉下心来先想想,二十多年情分,总不至于一朝就抹杀了去,但是他也不能说什么,只得上前轻轻给她擦干眼泪,道:“妹子,别想太多,等着,父皇会有恩旨的……”

“十哥。”韶宁一动不动任他擦着眼泪,突然古怪的道,“你不觉得一切都是有人作祟吗?这些年,父皇爱重的子女,一个个都凋零了,现在,不过是轮到我……十哥,我知道你和六哥交情好,但是你不觉得,是他在一个个的亲手杀掉他的兄弟姐妹,直到只剩下他自己吗?”

宁霁不说话了,慢慢收回手,他脸上神色瞬间也有点古怪,却不像是愤怒,倒像是内疚羞愧不安等种种复杂情绪。

韶宁却没注意到他的神情,偏头看着窗外,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,“……下一个是老七,再下一个是你……直到最后,天盛皇朝的皇子,就他一人。”

“不会的!”宁霁的反驳冲口而出。

“你凭什么这么肯定?”韶宁冷笑看他,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,“十哥,救我出去!我们联手,我助你登上皇位!”

宁霁如被火烫般甩开她的手,瞪着眼道:“你说什么昏话!”

“老七是没指望了,除了他还有你!”韶宁热切的盯着他眼睛,“帮我脱罪,我有办法帮你!”

“我不需要!”宁霁退后一步,语气坚决,“还有你,韶宁,父皇不喜欢生事的子女,我劝你有什么不该想头,也趁早收起!”

韶宁抿着唇,恶狠狠的看着他,宁霁并不避让,目光直视,韶宁知道这个小哥哥外柔内刚,半晌颓然向后一退,坐倒椅上啜泣不语。

她收了煞气,宁霁倒有些不忍,想了半晌,按住她的肩,柔声道:“其实你也别灰心,只要你没什么乱七八糟想头,我会帮你的,兄弟们渐渐凋零,我心里也不好受,别说你,便是别人我也帮了……”

他突然发觉说漏嘴,赶紧收住,韶宁却已经警惕的抬起头,问他:“什么别人你也帮了?”

宁霁犹豫了一下,叹息道:“你和她交情不错,告诉你也不妨……”他垂头看了看膝边的孩子,凑到韶宁的身边,轻轻说了几句话。

韶宁静静听着,脸色越来越白,那种苍白先是震惊,随即像是突然被牵引出了某些事,泛出惊心的惶恐来。

她僵在那里,眼珠子木木的从宁霁身上转到那孩子身上,她仔仔细细看他眉眼,指尖突然开始轻轻发抖。

宁霁却没发现她的异常,他看看天色,喃喃道:“要下雨了,我得先回去,昭儿,总之你放心。”拍了拍韶宁的肩,便牵着孩子告辞。

韶宁始终一句话都没说。

她坐在那里,从听见那句话开始,便失去了所有动作。

午夜惨青的月色泛上来,她的脸色比月色更青。

他说……那个孩子……那个孩子……

那晚有个孩子死在宁弈手里……她去问她,她声泪俱下的扑在她怀里,哭诉说孩子被杀了……还带她去看了那尸体,小小的一团……

如果她的孩子没死,那么那晚杀掉的孩子,是谁的……

韶宁突然蜷缩起来,仿佛不胜疼痛的捂住了腹部。

……那夜好痛……在远离帝京的寺庙深处……她辗转呼号,呼号声被山林的风所掩盖……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……稳婆是她帮忙找来的……那婆子按着她的腿,满头大汗的说用力用力再用力……她听见那一声啼哭才累极晕去,醒来时稳婆却说……出来之后哭了两声……就断气了……已经埋了……

不过半月……她赶回帝京……为了保下别人的孩子……自己的孩子死了,她的希望在另一个孩子那里……然而那夜宁弈出现……她救人没成,后来还落下了一身的月子病。

然而今天,该死在宁弈手中的孩子,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!

韶宁僵木的坐着,心中缓缓流过这一路的种种,到了此刻,一切轰然洞开,噩梦般的真相用一只诡秘的眼睛,森冷的盯住了她。

她的孩子并非死于母腹,而是被那人抱去,代替了她的孩子去死!

那人杀了她的孩子,她还要千里迢迢拼了一身病赶回帝京,为了保护那人的孩子!

多么傻,多么傻!

韶宁一仰头,疯狂的大笑起来。

好,你好!

她霍然从椅子上跳起,瞪着发红的眼睛四处寻找可以拿来杀人的东西,眼角瞥到一个黑色瓷美人觚,抓起来对着桌角一砸,啪的一声美人觚碎成两截,裂口参差不齐,锋利如刀。

她抓着美人觚的底端,一脚踢开椅子向外走。

什么身世之谜,什么父皇抛弃,什么乳母欺骗,到了此刻统统扔在一边,她现在要,报杀子之仇!

她大步向前走,眼睛里半是黑暗半是血红,黑暗的是灵魂,红的是血。

手刚触到门,门突然自动打开,几个在外院看守的大脚婆子走了进来,一人直接走到她面前,两人进门后立即将门关死。

被悲愤冲昏头脑的韶宁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动作,挥舞着碎了的觚厉叫:“让开——”

她的声音被前面一个婆子用力掩住!

那婆子用一块手帕挡在韶宁嘴上,淡淡的奇异香气传来,韶宁瞪大眼睛望着她,在帕子底拼命挣扎,脸上却渐渐泛出红晕,身子也不可控制的软了下去。

那婆子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光,回头低声对身后人笑道:“咱们的软香散就是好用,别说楼子里的姑娘,便是金尊玉贵的公主,也得倒!”

“少废话!娘娘嘱咐干正事!”

韶宁突然扑腾了一下,她心中一腔悲愤不灭,竟撑着动了动,另两人猛地扑过去,一人死死捂住她的嘴,一人用力按在她的肩胛,当先那婆子拿开帕子,狞笑道:“公主,说到底您运气不好,庆妃娘娘叫我们在这里守着呢,您安分守己便好,您要闹事大家一起死?那就请您先死吧!”

“噗——”韶宁喷出一口鲜血,被那婆子死命堵住。

“啪!”

天际突然一个明闪,穿越重重堆积的黑色浓云,白光一道罩下,伴随一声霹雳炸响,炸得桌上的美人觚碎片簌簌掉落,再被几个人凌乱杂沓的脚步无声碾碎……灯火突然熄了,一闪一灭的电光里,几个人在低低喘息,满头满脸的汗。

“碎片都收拾了,把血擦干净。”当先的婆子吩咐另两个,不急不忙的将美人觚的碎片扫进袖子里,又把地上的血擦尽。

“还有一口气,趁热吊上去。”一个婆子利索的将韶宁腰带抽出,绕在脖子上套出一个活结,一头甩上房梁,“嘿”的一声双臂使力,韶宁咽喉里发出低低的“格”的一声,已经晃晃悠悠的被吊起。

几个婆子将一张倾倒的凳子放在韶宁脚下,抬头看看,当先的婆子双手合十,闭目喃喃道:“公主,小人们也是听命行事……您芳魂有知,该找谁找谁……”

“轰。”一声闷雷凶猛的打在屋顶,惊得几人都颤了颤。

“别叨叨了,怪怕人的……”一个婆子拉拉同伴衣襟,有点畏怯的抬头看了一眼高高悬起的韶宁,她长长的发披散,遮住了脸,白丝裙在空中飘舞,电光明灭里,有幽冷的气息散开来。

几个婆子鱼贯出去,吱呀一声门关上,静斋恢复了宁静的黑暗。

“哗啦!”

便在这一瞬间,倾盆大雨,狂暴的泼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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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熙二十年四月初一,韶宁公主于静斋自尽,七年前,她的太子兄长自静斋楼端坠落,七年后,她安静的吊死在静斋的梁上。

她这一死,天盛帝震惊之余反多了几分疑惑——难道这个女儿,真的是调换过来的大成余孽,心知没有活路,所以畏罪自杀?

因为存了这份疑惑,韶宁最终没能以公主之礼下葬,她原本就被取消了封号在皇庙修行,如今便以佛门居士之礼,停灵皇家开善寺,三日法事后下葬,葬于京郊落蕉山。

连番事故,老皇终于力不能支,再次病倒,这回病势凶猛,眼见着内廷外朝大臣频频应召,太医来来去去,人们的神情间,渐渐笼上一层紧张的气氛。

凤知微最近应召频频入宫,病得不轻的皇帝,有时竟然把她当成韶宁,搀着她的手和她说些韶宁小时候的事,凤知微总是含笑答应,温柔的替他掖掖被角。

宁弈就坐在对面,给老皇读折子,两人相见,斯斯文文,自从第一次互相兄妹相称皇帝没有反对,从此后两人见面相对一礼,一个称“皇兄。”,一个呼“妹妹。”都客气温柔,都淡定有礼,都在这一礼之后,垂下眼睛,绝不再看对方。

四月中,天盛帝突然要迁入洛县行宫,封闭多年的行宫被紧急启用,皇帝銮驾浩浩荡荡的前往洛县,宁弈留在帝京监国,凤知微随驾去了洛县。

当晚皇帝入住行宫,他并没有启用地下一层的密殿,只是住在了上面一层的主殿,主殿后是临池水榭,引了黎湖之水,架水阁于其上,清风徐来水波不兴,碧水之上倒映流光溢彩的灯影花影,皇帝看见了很有兴致,晚间便在水榭用饭。

凤知微侍候他用了晚饭,皇帝靠着软椅惬意的看着远处湖光山色,凤知微小心的给他披上毯子,笑道:“陛下可别着凉。”

天盛帝微微偏转头,用有点朦胧的眼神看着凤知微,道:“怎么不叫父皇了?”

凤知微怔了怔,这一瞬间她不知道皇帝是清醒还是又犯了糊涂将她当成韶宁,随即一笑,轻轻唤道:“父皇。”

这一声出口时,她眼前飘飞的大雪一闪。

天盛帝却只满意的笑着,握着她的手,眼神虚虚的在半空掠过,悠悠道:“你们想必都不明白,朕都病成这样了,怎么还要跑这里来……其实啊……”他有点模糊也有点狡黠的笑,“朕就是想死在这里。”

凤知微轻轻道:“您说什么呢,您春秋鼎盛,如今不过是偶有小恙……”

天盛帝摆摆手,凤知微住了口,天盛帝淡淡笑道:“朕都这个年纪了,有什么不明白的?洛县这里,是个好地方,当初老六的母妃在时,曾经来过一次,她很喜欢这里,她不会无缘无故的喜欢什么的……后来朕让九阳宗张真人给朕看过,也说这里是山势极佳,若以龙气滋养,将成众星耀月之地,对我宁氏皇朝永固有极大好处,所以朕必然是要来这里的,帝京皇宫怨气太重……朕这些时日一闭目就如见鬼神,想来大限将至……还是这里清静……”

他语气低微,眼眸半闭,神情半明半暗,言语间幽幽深深,凤知微看着他的脸,心中一紧,心想要是此刻他驾崩……

“知微。”手指突然一冷,却是天盛帝冰凉的手指抓了来,“朕万年之后,你觉得,皇位该当给谁。”

凤知微立即跪下,“陛下,事关社稷,知微不敢妄言……”

“左不过老六老七……”天盛帝好像没听见她的话,喃喃道,“……但是……”他的手指在虚空里乱抓,突然直着眼道,“去!去看看我的金匣——去看看!拿来——拿来——”

凤知微一怔,不明白他的意思,一边伺候的大太监贾公公却好像明白了什么,赶紧碎步上来低声问:“陛下……是密殿里的金匣吗?是让大妃随着去吗?”

天盛帝脸色潮红,瞪着半空中,手指乱挥,胡乱的道:“你来了?你现在来干什么?张真人说你是祸国妖姬,说你落日族早年和我宁氏有怨,你落雪降于青松,是要‘血送’我宁氏,需得将你妖气禁锢方得禳解……可这妖道又说诸子居中者当为帝……这妖道胡言乱语,我剐了他……你莫怪我,莫怪我……”

他神情迷乱,说的话渐渐涉及内宫隐秘,凤知微和贾公公都觉得不能听下去,贾公公将她一拉,道:“大妃,陛下刚才的意思是要您去取金匣,请随我来。”

凤知微“嗯”了一声,也没问什么金匣,贾公公不会说的。

她的心思还在刚才那段话上,天盛帝说的似乎是宁弈的母妃,那女子后来的一段凄惨遭遇,原来和那张真人的推算有关,但张真人那句诸子居中者当为帝,天盛帝儿女中序谱共十一位,宁弈排第六,正是居中,可不指的正是宁弈?

听皇帝口气,当初对张真人的道术还是相信的,凤知微此刻才有点明白,为什么皇帝对宁弈的态度一直很古怪,既想委以重任,又时时提防,既时时提防,却也总在给他机会——原来他纠缠在当初宁弈母妃那段古怪歌谣和张真人预言之间,自己也不知道该信哪个,心意浮沉,竟然没有定数。

如今呢?皇帝到底心中怎么想的?他病成这样,还是没召回在南部监军的七皇子,这皇位,最终还得给宁弈吧?

“大妃,请进去吧。”贾公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,一抬头,竟然就在密殿前方,却不是进入下层密殿的那个门户,而是边侧的一扇小门。

她记得那年宁弈带她来的时候,似乎并没有这扇门,想必是后来添的,她的眼神在下方密殿的方向瞟了一眼,有点遗憾天盛帝这次竟然没有去那地下一层。

随即她见贾公公打开那密室的门,垂手立在门边,更远处门外,御林军侍卫总管按刀守着。

“奴才不能进去。”贾公公恭谨的道,“请大妃进去将金匣取出立即出来,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不能随便乱动,否则……”他顿了顿,意味深长的看了凤知微一眼。

凤知微颔首表示明白,缓步进入,刚进去就眯起眼睛——四面都是镜子,明光耀目,自己的一举一动,都被反射在镜子中,门口贾公公直勾勾的盯着,一点多余的动作,都会被看在眼里。

她按着贾公公的指示,在墙面上浮雕的“日月有常,星辰有行。四时从经,万姓允诚。”十六个字中,先后按了“日、辰、经、允”四个字,随即一阵轧轧连响,一个黄金小抽屉慢慢从墙面里弹了出来。

凤知微眼角一瞥,心中一颤,最先看见抽屉左边的黄金令箭。

如天子亲临的御用令箭,代表着在任何时候的帝京都畅通无阻,并有对邻近军队的指挥之权。

帝京因为皇帝的病重,已经戒严,她现在看似风光无限出入宫禁,每天御林军军容严整相随,其实这正代表着不被信任,不过是为了将她看紧一点罢了,她这个假公主假大妃,实在不稳当得很。

就算皇帝打消了对她的戒备和怀疑,还有宁弈呢?皇帝拦不住她,宁弈可不会放虎归山。

她最近看似悠闲陪皇帝看山看水,其实心中焦灼难以言表,草原已经按照朝廷命令出兵,但只有她知道,顺义铁骑进关之后一定会改变路线,她必须在草原铁蹄踏破天盛城池前出京。顾南衣匆匆来了一趟见过她,立即被她赶出帝京到华琼那里去了,她害怕再耽搁下去,连顾南衣都可能被陷在帝京,可想了很多走的办法,却始终没有万全之策。

心中念头急速闪过,她并没有多看令箭,视线多停留一眼,贾公公都可能会怀疑。

令箭旁边是一个密封的金色匣子,三层火漆密封,她从镜子里贾公公的眼神中知道这是要拿的东西,取在手中,按贾公公的指点又关上机关。

关上机关的那一霎她手指动了动,有点动手的冲动,然而看见外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,看见贾公公站立的不丁不八却下盘稳健的姿势,最终放弃。

将匣子捧在手中,在贾公公,御林军总管以及一大队御林军的陪同下回到水阁,一路上她将四周仔细看了又看,不得不暗骂宁弈建造个宫殿也造得这么精心,所有道路布局都自有章法,环节相扣布置精妙,想要在这样的宫里做什么,是不容易的。

匣子捧到水阁,天盛帝似乎已经从刚才的混乱状态中清醒过来,正疲倦的靠在软椅上,看见凤知微捧过来金匣,怔了怔,道:“你们拿这个出来做什么?”

凤知微和贾公公相视苦笑,知道果然刚才皇帝不太清醒,天盛帝也反应过来,赶紧挥手道:“拿回去拿回去,放好放好。”

贾公公无奈,只得带着凤知微往回走,凤知微心中暗喜——机会来了!

她手指用力一弹,掌心里先前偷偷剥下的一片树皮被唰地弹射出去,树皮掠过水波,带起一大片潋滟光影,放养在湖心岛的水鸟被惊起,扑扇着翅膀冲上天空,四面顿时黑影乱闪。

本就心神恍惚的天盛帝顿时受惊,水鸟乱飞的影子看起来也如鬼影幢幢,顿时大声惊呼:“刺客!刺客!有鬼!有鬼!给我捉住他们!捉住!”

四面御林军侍卫疾奔而来,皇帝喊刺客,侍卫首领自然不能离开,立在水阁上指挥众侍卫“抓刺客捉鬼。”跟着皇帝胡乱的指点喊声跑得满头大汗,回去送金匣的,只剩下贾公公和凤知微。

凤知微进了内殿,她这回进去的路线和先前有点不同,略微走了点弯路,贾公公多年奴仆,习惯跟在别人脚步后走路,毫无察觉的亦步亦趋,当两人站在密门前的时候,方位已经和上次不同。

这次贾公公还是站在原地一眨不眨盯着,凤知微打开密门,走上两步忽然回头,叱道:“谁!”

她神色震惊,贾公公下意识回头,学武之人条件反射脚步一错。

轰然一声,大殿半幅墙突然降落,整个大殿回声沉闷微微颤抖,贾公公以为是地震,低声惊呼向后便退。

他一分神,凤知微手指一动,金箭已经进了袖管,透过镜子看见贾公公已经退出监视范围,一不做二不休,手指在金匣缝隙处一划,她指甲上装有打薄的金刚石片,最是坚韧锋利,一划之下金匣破开,她手指飞速探进,将里面一个薄薄金袋子抽出来也塞进袖管。

做完这一切不过刹那,随即她关闭密门抢身而出,惊呼道:“怎么回事!”

贾公公此时才回神,震惊的瞪着露出的地下密殿,呐呐道:“……不知怎的这个出来了……”

凤知微指指他脚下一处轻微的凹陷,道:“公公大概是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机关,再踩一下试试。”

贾公公又踩了一下,墙壁缓缓合拢,贾公公抹了一把汗,神色惊惶,凤知微笑道:“今儿个咱们可什么都没看见,走吧。”

她这么说,就是告诉贾公公不会泄露他误启机关的事,贾公公心下感激,看了一眼密门已经关闭,赶紧带着凤知微又出去。

凤知微离开大殿前,回身看了一眼那地面,唇角一抹淡淡笑意。

当年宁弈带她来密殿,开启机关时看似不动声色,其实她早已看在眼底,如今可算派上用场。

外面的“刺客”已经惊走,天盛帝也十分疲倦回去休息了,凤知微回到自己住处,先拆开了金袋子,里面是一封薄薄的圣旨,她看完,眼神一闪,然后小心收起。

拿着令箭,她思考着如何离开帝京,很明显,天盛帝的大限就在这一两日,帝京和洛县行宫都将陷入大乱,宁弈此时也一定是最忙的时候,要走,就得趁现在!

皇帝掌握着帝京周围绝大部分兵力,位于帝京和洛县之间的虎威大营前日已经出动,一半进入帝京一半拱卫行宫,内阁大臣就在行宫外殿办公,朝夕不离,天盛帝不选择皇宫作为最后的驾归之地,大概就是怕自己连遗诏都出不来便暴死吧。

现在不能打草惊蛇,还得等!

凤知微一夜没睡,守着灯火静静的听,黑暗里风声寥落,远处湖泊里芦苇荡唰唰作响,像是垂死者断续悠长的呼吸,那呼吸牵动着整个天下,起落之间,山河崩塌。

这一夜,多少人彻夜不眠?

天快亮的时候,杂沓的脚步声远远传来,皇帝昨夜昏迷三次,现在召集行宫所有随驾大臣见驾!

凤知微霍然起身,将身上收拾停当出门,贾公公已经在门外等着,见她低低道:“大妃去见驾吧……”

普天之下,只有这位自小侍候天盛帝的大太监才知道他每晚睡在哪间殿室,凤知微跟着他到了后殿沁云阁,穿过神色紧张惶急的大臣群,发现宁弈宁霁兄弟还没来。

她进入内室,床上天盛帝一夜之间似乎又枯干了许多,看来昨晚的惊魂对他伤害很大,真正到了油尽灯枯之地,看见她,老皇目光一亮,伸手模糊的道:“昭儿……来……”

凤知微听着他呼唤女儿的名字,心中一痛,想起当年唤着自己的娘,现在在哪里?

眼前人已将弥留,对娘发的誓言还没完成,当真就这么轻轻放过,让逼死娘的这个凉薄男人,寿终正寝的死?

她静静的望着天盛帝,突然冒出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。

她走过去,跪在天盛帝榻前,四面的太医臣子因为皇帝召唤她,都无声跪到一边,远远让开。

天盛帝喉间呼呼喘息,伸手来握她的手。

他大限将至,神智已糊,换成往日,他绝不会主动让任何人靠近三尺之地,更不要说肢体接触。

凤知微顺从的任他握住手。

天盛帝蠕动着嘴唇,此时在他眼底,凤知微就是那个从小在他膝头玩耍的娇惯女儿,最最贴心的那个,后来虽然因对她失望而冷落,但是临终之前,他还是想要靠近女儿的芳香柔软。

不得不说凤知微和韶宁相似的那张脸,发挥了极大的作用,不然也换不来老皇临终神智糊涂之后的顺利移情。

他声音极低,凤知微偏头将耳朵凑过去,似在认真聆听。

皇帝的说话已经含糊,只有几个勉强辨清的字眼,“……昭儿……朕把你赐给……魏……”

他到这时候,竟突然想起来女儿的婚事,想着要在驾崩前成全,可惜那个女子,终究无福等到这一天。

凤知微心中却一动。

这等关键时刻,皇帝不急着宣示谁是新皇,却在操心这些小事,是不是因为,新皇早已定下?

眼角一瞥,发现以胡大学士为首的几个老臣并不在场,心中便有了数。

她跪着,听得极其认真,随即道:“是,您要见楚王康王,女儿立即去传。”

天盛帝一口气顿在咽喉里,瞪大眼睛看着她,凤知微望着他,唇角慢慢撇出一抹冰冷的笑。

此刻所有人都跪在门边,榻前就两人对视,浑浊迷惑的老眼,对上秋水蒙蒙的森然眼眸。

那抹笑意,像从地府深处万丈寒冰窟里浸润千年,明光闪烁,寒气迫人。

天盛帝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咕哝。

凤知微却已经轻轻凑过头去,她的脸微微偏着,含着泪,神情柔和而哀伤,刚才的寒意已经不见,看上去就是一个悲伤着父亲即将死去的孝女。

她附在天盛帝耳边,轻轻道:“陛下,我是凤知微,却不是你的女儿,也不是凤夫人的亲生女,我的父亲是大成末帝,我的母亲,是月宸宫淑妃。”

……

天盛帝身子蓦然一抽,一瞬间眼睛瞪大,张口欲呼——

“我来,是要抢你家的……江山。”凤知微浅笑,手指一紧,一股暗劲进入,先封了他的哑穴,随即便要毁了他的经脉。

“陛下——”

蓦然一声尖呼,一道人影闪电般撞了进来,声未到人已到,斜肩一撞便撞开了凤知微最后的杀手。

她撞过来的时候,手肘弯起,掩在手肘下的手指蓝芒闪烁,凤知微要是不管不顾动手,立即便要被她戳中。

凤知微缩手,身子一让,来人抬起头,眼角胭脂深红斜飞,目光隼利,正是庆妃。

她自从“诬告”凤知微和宁弈之后,便被天盛帝罚禁足深宫,凤知微被迫伴驾洛县,宁弈最近正是最忙的时候,两人都派出杀手暗杀过庆妃,可这个女人就是像百足之虫一样死而不僵,她趁皇帝不在宫中,将自己所有势力都布置在身侧,拼着死了无数手下,保自己活得好好的,那种狠劲儿,就像是无论如何也要活到宁弈凤知微之后一样。

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闯进来的。

两人目光相撞,似有火花一闪,凤知微眼看她已经扑在皇帝身上,再想动手已经不可能,反正已经用独门手法封了皇帝哑穴,一时半刻也解不开,反正她已经将要说的话痛快的说了,现在,她得走了。

这个女人,想必有她自己的打算,既然如此,先留她多活一刻,牵制住宁弈吧,省得他太闲来阻拦自己。

她说走就走,拍拍衣裙站起,一边道:“是,父皇,女儿亲自去传楚王康王。”一边对庆妃一笑,转身就走。

庆妃恨恨瞪着她,有心要说什么,但是此时她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,好不容易过来,万万不能再浪费在和凤知微争斗上面。

“陛下……”她抱住天盛帝,哀哀哭泣,之前有些话她不敢说,掩着藏着,怕说早了被人灭口,费尽苦心,就是为了等到今天来说,“您听我说,您还有……”

凤知微已经快步走了出去。

“陛下令我去传楚王康王。”她很平静的吩咐御林军,没有人怀疑,立即有人为她牵来马。

一队御林军跟随她回帝京,行出行宫范围时,凤知微突然吹了个唿哨。

一声马嘶白影一闪,等在官道旁树林的小白,扬蹄奔了出来。

凤知微一笑,飞身上了小白,道:“你们的马太慢,耽误时辰,我先走一步。”

脚一踢马腹,小白憋了几天早已耐不住,欢快扬蹄飞奔,侍卫们只看见白光一闪,凤知微就远在十丈外。

侍卫们呆呆看着她的背影,追也追不及,半晌愣愣道:“这是马吗?”

……

从洛县到帝京,凤知微只用了一刻钟,因为令箭在手,一路畅通无阻的回京,京中气氛果然更加紧张,三步一岗五步一哨,隐约还听说在外监军的七皇子不知怎的得了消息,突然回京,在京外被拦住了,四面充满风雨欲来的气氛,连街边都摊贩都感觉到不安,纷纷提早收摊。

凤知微当然不会去宣楚王康王,她回到府中,先命血浮屠卫士全部换装,换上早已准备好的长缨卫军装,光明正大直奔城门。

城门口盘查严格,许进不许出,凤知微鲜衣怒马驰到,金箭一扬,道:“楚王康王马上要应召去洛县行宫,我先行一步向陛下报信,让路!”

守门官看着令箭,怔了怔,随即也大声道:“楚王殿下刚刚出城!什么叫马上应召去行宫?”

凤知微一怔,心中暗叫不好,她原本算着宁弈此刻必得坐镇帝京,内镇七皇子党的臣子,外阻偷偷回京的七皇子,不想他居然能抽空在此时出城,这下说漏了嘴,可怎么办?

“你耳朵有问题啊?”她身侧一座软轿里突然一个人探头出来道,“明明顺义大妃说的是楚王之弟康王马上应召要去行宫!”

凤知微一转头,发现那人竟然是钱彦。

钱彦是她做魏知时候的得力助手,后来魏知“被贬”外放做按察使,她那时已经打算给钱彦安排个京中肥缺,不想钱彦还是坚持跟去山北,她又不好拒绝,只好让他稍后一步去了,心知那个假魏知必然瞒不过钱彦,果然没多久钱彦便活动回了帝京,现在在都察院做御史。

钱彦突然出声帮她,是不是已经猜到什么?当初离开帝京时宴请群臣推举宁弈为太子,钱彦也有参与,前后仔细想想,只怕猜出什么也未可知。

钱彦这么一说,守门官果然怔了怔,想了一会儿,讪讪一笑让开。

凤知微一阵风出了城门,钱彦也跟了出来,一路跟到人少僻静的地方,凤知微回身一礼,“多谢钱大人解围。”

钱彦静静的看着她,半晌也一笑,道:“多谢大妃一直以来没有拆穿。”

凤知微哂然一笑。

钱彦是宁弈的人。

她一直都知道。

当初黄金台上一席酒,杯酒便释了宁弈王权,她做得那么隐秘那么雷厉风行,但当晚宁弈便极快的得了消息,约束住了所有三品以上官员,使影响减小到最小范围。

事后她分析,身边定然有宁弈暗探,还得是能参与机密的那种。

除了钱彦还有谁?这位本就出身帝京官宦之家,在青溟书院时就和姚扬宇他们一样跟从宁弈浪荡帝京,小姚他们都是宁弈亲信,钱彦凭什么不是?

知道,也没拆穿,没有钱彦,还有王彦刘彦李彦,宁弈有的是手段,何必还要再费事。

“钱大人既然等在这里。”凤知微一笑,“想必楚王殿下命你拦截我,你为何不拦?”

“下官这条性命,是大妃救的。大妃救了钱彦一命,还苦心为钱彦操持前程。”钱彦肃然一揖,“彦首鼠两端,愧对大妃,但也不至于天良尽泯,拼着受殿下责怪,救命之恩,也要报还。”

“如此,多谢。”凤知微点头,“山高水长,后会有期。”

她一拨马转身便走,身后钱彦突然唤住她,犹豫一阵道:“大妃,莫走水路,江淮水军已经被殿下调来,这路走不通。”

“好,多谢。”凤知微很干脆的答应,突然扬手将令箭抛了过来,道,“出了帝京城门,令箭便无用处,送你吧!”

钱彦神色一震,躬身接下令箭,凤知微一笑,率众扬长而去。

钱彦久久注视她的背影,眼中光芒闪动,半晌,他身后有人接近,一人策马前来问:“钱大人如何在这里?可拦截到人?”

钱彦回身,笑道:“等了一天了,没人,请报知殿下,大妃并没有从这里出城。”

“好。”来人拍马而去。

这人离开之后,身旁树林里,也有黑影无声一闪不见。

只留钱彦在原地,掂量着手心令箭,喃喃道:“果然不愧天盛第一能臣,真神人也……”

钱彦在原地感叹,凤知微却也并没有赶路,勒马在三里外等候。

过了一会,一道黑影闪了出来,负责侦听钱彦举动的血浮屠卫士报道:“主子,钱彦果然没有撒谎,他对楚王部属说,您并没有出城。”

凤知微笑了笑。

“那么他的建议应当可行。”一名护卫道,“不能走水路,我们走陆路。”

“错。”

凤知微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笑,道:“这世上的事,眼见都未必为实,何况耳听?你们以为钱彦助我出城门,就是真的要报我的恩?你们以为听见钱彦对楚王部属撒谎,他就是真心帮我?要真这么以为,便上了楚王的当了!”

“那我们……”

“走陆路。”

众人又露出呆滞表情——还是走陆路不走水路,那你怀疑钱彦做啥?

“你们不明白。”凤知微一笑,“这是我和楚王才明白的事,虚虚实实,真真假假,他知道我必不信钱彦,定会命人侦听钱彦,所以让钱彦装作对我忠诚的模样,但他也知道,即使钱彦装作对我忠诚,我还是未必会信,还是会走水路——所以他水路定有埋伏。”

血浮屠卫士露出心悦诚服表情。

“但是我最终还是要走水路的。”凤知微又抛出一枚炸弹,炸得众人又是一晕。

“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陆路又何尝安全?”凤知微道,“从洛县往下,江淮守军必然密布于道路,七皇子带了私军回来,如果遗诏不是他接位,虎威大营必将分兵去阻,重重关卡,我要想全身而过,谈何容易?”

“那现在……”

“是不容易,但是当我把令箭扔给钱彦之后,一切就不同了。”凤知微仰起脸,眯着眼睛,想着现在,是自己和宁弈又一次的不对面的无声博弈,唇角一抹淡淡笑意,“马上宁弈要继位,令箭我带着毫无用处,还是追捕我的线索,但是当我把令箭给他,他就可以借此号令邻县所有守军,他怎么肯放过这个机会?七皇子的私军正在江淮和帝京之间,他只要抽调江淮水军顺水而下,配合本地守军左右夹攻,到时候七皇子左右被围,正面迎上虎威大营,怎会不败?宁弈最大的缺陷就是军力不足,控制了京畿便顾及不了京外,如今令箭在手,大军必动,而江淮水军一被抽调,水路埋伏便不存在,所以我先陆路,再水路。你们放心,对于宁弈来说,拿到大位比什么都要紧,自然没空抓我。”

“有没有可能殿下还是要先抓住主子您……”

凤知微哈哈一笑,笑声里却没什么欢愉之意,淡淡道:“不,他不会,如果他舍本逐末,放弃大位也要困住我,他就不是宁弈。”

她垂下眼,手指轻轻抚着马鞭,有句话在心底没有说出来。

我和他,是一样的人,就像我也不会为了他,去放弃我的誓言。

因为太相像,所以太了解,太清楚彼此的抉择。

你算计我来我算计你,到头来纠缠不清彼此的局。

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,”她做了个扔出一切的姿势,笑,“把玉璧扔出去让他们抢,咱们就可以浑水摸鱼的走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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帝京城外凤知微扔出一切,洛县行宫宁弈正在走向他的一切。

几乎在凤知微刚刚矫诏去找他离开行宫时,宁弈便进了行宫,两人原本可以在官道遇见,却因为凤知微抄了小路而错过。

沁云阁前春风扶柳,人影却比柳枝更乱,一片喧闹里庆妃抱着天盛帝,不顾一切将自己的宝贵真气输进那衰老的躯体,一边在他耳边低低道:“陛下……您千万保重万金之躯……臣妾今日终于可以告诉您……当日臣妾的儿子没有死……他还在!”

天盛帝眼睛霍然一睁,浑浊的眼睛里光芒爆射,然而瞬间便暗淡下去——他风中残烛之身,屡受冲击,早已没了精气神再做任何应对。

庆妃心中大急,她费尽心思掩藏住那个孩子,不敢让他早早出现为他人所害,就是为了最后找机会能够彻底翻盘,可惜指控凤知微为大成余孽一案功亏一篑,导致她近期都不得靠近天盛帝,白白错失了天盛帝拟定遗诏的最后机会,今日好容易赶到天盛帝榻前,如果皇帝等不得这一刻,别说太后梦实现不了,小命也难保。

眼看皇帝神情衰微,庆妃一急,咬咬牙,将自己最后一点真力送了过去,又取出心口一枚金坠,从中取出一枚药丸,飞快喂进天盛帝口中——这是她入宫后感觉四处危机,想尽办法从海外搜罗来的保命药丸,一共两颗,她用过一颗,果然功力大进百病不生,这一颗便宝贝似的藏起来,留着生死关头用,如今情势紧迫,也再顾不得心疼了。

她这里一塞药,那边太医就来阻拦,被她恶狠狠推到一边,衣袖拂出,心中便是一惊——手上虚软无力,内腑空虚,她的真力已经耗尽,短期之内必须好好休养,不能再动武了。

一惊之后便是心安,凤知微已经离京,宁弈则必须坐镇帝京应对七皇子,她偷偷将皇帝快要驾崩的消息传递给远在南部的七皇子,他果然不顾一切回来,有他牵制宁弈,洛县行宫谁能动她?

她跪前一步,靠在榻前,在皇帝耳侧急促的道:“陛下您且等一等,马上康王就带着他来了……”

随即她听见脚步声,回头一看,康王宁霁正搀着他的世子过来,身后还跟着几个老臣。

“陛下,陛下,您看看,您看看,”庆妃欢喜的抢了出去,一把抱过宁霁手边的孩子,抱到天盛帝榻前,“因为有人欲图谋害臣妾和臣妾的孩子,所以臣妾把孩子寄养在康王那里,假托是康王的次子……您看看他的眉眼,这鼻子,这嘴,这脸……是您的儿子啊!”

那孩子惶然的瞪着眼睛不知所措,眉目神情间确实有几分相似天盛帝,天盛帝盯着那孩子,眼神光芒波动,伸手缓缓要去摸他的脸。

庆妃赶紧将那孩子往前推,将他的脸凑到天盛帝手下,似哭似笑的道:“陛下……陛下……他真真切切是您的儿子……您若不信,也可以来一场滴血认亲的……”

听见这几个字,天盛帝突然脸色大变,苍白的脸色瞬间转成惨青,眉宇间泛出死黑之色,眼睛直直往上插,一副要厥过去的样子。

庆妃没想到这句话他反应这么大,也没想到皇帝已经不能说话,天盛帝的脸色让她心中重重一沉,赶紧回头招呼宁霁,道:“康王,你说话呀,你告诉陛下,这孩子是你代我养育的,快说呀!”

宁霁静静的看着她,半晌上前一步,在她耳侧轻轻道:“娘娘,当日你说皇族子弟凋零,希望我帮你保全陛下一线血脉,你说你唯一的想头就是留下这个孩子的命,你说六哥知道幼弟存在绝不会让他活,你发誓只要我不对任何人说起他身世保他一命,你们母子永不觊觎皇权——你今日是在做什么?”

庆妃在他目光下缩了缩,随即笑了笑,也轻声道:“本宫的誓言自然有效,康王您不必多心,本宫何德何能,敢于和楚王殿下争位?本宫只是不想陛下直到驾崩都不知道淇儿存在,不想淇儿连亲生父亲最后一面都不能相送,亲明明近在咫尺,却亲生父子终生不能相认,这何其残忍?殿下您忍心?”

她跪前一步,死死扒住宁霁的臂,眼泪已经说流就流了下来,“……殿下,您最慈和善良不过,这些年看着兄弟一个个横死,您心里也不好受是不?……公主如今也去了……这最后一个幼弟,您好歹得看顾些……”

她仰起的脸梨花带雨,一枝红艳露凝香,兼具女子成熟风韵和少女娇媚风情的容颜楚楚,眼神掠过去便勾得人心一软,宁霁红了脸,连忙捋下她的手避到一边,当日他也是在庆妃这样的哭求之下心软,做了背叛六哥的事,他想的是护住这孩子性命,却从不想影响六哥的大业,他善良,却不是笨人,庆妃要做的事,如何看不出?

庆妃看他神色,心中越冷,她当初用韶宁的孩子扮成自己的新生子,再将自己的孩子托付宁霁,实在是左思右想的结果,放眼宫中朝局,实在无人可以托付,宁弈势力庞大,她能保护好自己便不错,如何还能护住幼小的孩子?而最危险的地方,其实才最安全,宁弈便是想遍全天下,也绝想不到,她的孩子没有死,养在了他最爱重的弟弟膝下!

而宁霁虽然和宁弈交情极好,但宁弈出于对这个弟弟的保护,并不让他接触朝争风雨,也没有吸纳他入楚王派系,所以宁霁和宁弈往来并不多,他从无心机淡泊无争,为人也善良厚道,她以宁氏兄弟凋零为由打动宁霁,果然得他一诺千金,将她的孩子,假托自己世子养在王府,将来揭开时,有宁霁证明,也比任何人有力,保不准还能刺激宁弈失去方寸,她自认为这计划很好,事实证明,她确实做得很对。

然而今天,有些事似乎已经脱离她的掌控了。

“康王……”她试图再去拉宁霁的手臂,宁霁闪身避开。

“娘娘,如果您真的愿意遵从您当日誓言。”宁霁道,“请您立即现在离开,然后我自然会对父皇说出我该说的话。”

庆妃呆了一呆。

要她离开?

她离开,孩子那么小,宁霁又是帮宁弈的,谁来趁热打铁,让皇帝最后一刻改掉继承人?

别人也许认为最后一刻修改遗诏很荒唐,她却很清楚这可能性很大,老皇对儿子们都不满意,虽然属意宁弈,却始终因为一个噩梦般的预言而犹豫不已,她听过他的梦话,隐约猜着了大概,当初她偷偷传出皇帝病重消息给七皇子,天盛帝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,她就知道,老皇心里并没有决断,他宁可拿这帝京做战场,让儿子们一决胜负,就算遗诏是宁弈接位,如果他没这本事坐稳帝位,天盛帝也不介意老七抢去。

当没有好的抉择的时候,谁赢,谁拿江山!

所以在皇帝内心里,是很希望有新的选择的,而她,也相信她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,她聪明敏锐,又没有强大的娘家背景,由她做了太后辅佐幼帝,比江山交给背负着不祥预言的宁弈和母族势力不小的七皇子,都要妥当!

不,她不能走,她一直等的就是此刻,怎么能功亏一篑?

“殿下您是要害死我吗……”她哀求的看着宁霁,眼泪涟涟,“您应该知道……我出了这个门……就是一个死字……”

她委顿在地,哀哀痛哭,牵着宁霁的袍角不放,娇弱如蒙尘的花。

榻上天盛帝脸色泛出回光返照的红,瞪着地上的人,手指哆嗦着拍打着榻边。

宁霁脸色涨红,想走走不掉,想拉开庆妃,她的衣袖滑了下去,摸到哪里都一片滑腻,吓得他赶紧缩手,半晌咬牙跺脚道:“好,我便为你说一句,然后你立即离开!”

“好……”庆妃颤颤的,露出欢喜的笑容。

笑容刚刚掠上唇角,她突然看见宁霁的神情一呆,又觉得四面安静下来,身后有蹑足退下的声音,各种杂乱的呼吸都紧了一紧。

她呆了呆,眼光往下一瞥,看见一道修长的黑影,覆在榻上,遮住前方阳光。

她手指蜷了起来,紧紧攥住皇帝的衣袖,慢慢转头。

门口,宁弈素衣轻袍,在一地杏花光影里微笑看她。

庆妃一阵慌乱,没想到宁弈此刻竟然敢不在帝京跑到洛县,难道他知道了什么?

随即她便冷静下来,缓缓站起,紧紧靠着天盛帝。

宁弈目光一转,掠过跪在墙角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的太医,用眼神将他们逼了出去,直到室内的人全部退到阶下,才淡淡笑道:“人来得齐全啊。”

宁霁张着嘴,怔怔看着自己的六哥,宁弈却一眼也不看他,只盯着那个吓傻了的孩子。

庆妃的儿子。

真是可笑。

他还曾为了这个敌人的孩子,亲手打了知微一掌。

那晚三皇子府里,他亲眼看见她对着宁霁世子下死手,怒发如狂之下一掌劈出,换得她溅血扑面。

她临走时那声怆然的笑,那句“将您的宝贝弟弟看紧点”,乍一听像是威胁,然而仔细思索,却思索出更深一层的意思来。

她到底是在威胁,还是在提醒什么?

一旦存疑,再想发现真相便很容易,当他明白那孩子身世时,心若落入深井。

千算万算,没算到敌人就在自己营中。

还险些被庆妃祸水东引,引他对知微杀手相向。

他微笑着,走过去,走向宁霁。

宁霁涨红着脸,对他噗通一跪,宁弈却突然身子一掠,直扑庆妃!

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庆妃,赶紧将身子一拦,电光火石间却突然想起,此刻天盛帝,自己,和儿子,一个都死不得,她一个人,怎么护三个人?

百忙中她发出一声促音,黑影一闪,梁上落下两个黑衣人,正挡在天盛帝榻前。

宁弈掠到一半,停住脚步,看看那两个表情僵木的黑衣人,笑笑。

“庆妃娘娘真是深受帝宠。”他道,“我说你先前扑近的时候,陛下驾前的影子们怎么一个都没出现,原来陛下连影子都交给你使用。”

庆妃得意的笑了笑,然而笑容只展开到一半,便即收住。

宁弈手掌一摊,掌间一块“如朕亲临”金牌熠熠闪光。

“影子只遵御令。”宁弈漠然道,“而天下,现在是我的。”

庆妃倒抽一口凉气,两个影子守卫看见那金牌,默不作声一躬身,立即消失。

庆妃绝望的扑在天盛帝榻前,宁弈微笑上前来,将她已经失了真力的身子一脚踢开,瘫在墙角动弹不得。

他立足她身前,俯身看眼神绝望又愤恨的她,眼角掠过那个孩子,淡淡道:“当年那夜莫名其妙死在我怀中的孩子,是你让人射死的?”

那夜知微将孩子交给他,他准备立即派人送走,不想转过一个巷角时,一支冷箭射来,当即射死了那个婴儿。

那孩子死在他臂弯,所有人都以为,庆妃的孩子,死在他的手下。

却原来,是她派人杀的。

庆妃不答,冷笑一声,面有得色。

那一夜那一箭,杀的何止是用来做代替品的韶宁之子?杀的更是凤知微和宁弈之间最后一次托付的信任。

一个大成后裔凤知微,一个欺骗她的宁弈,都是她的仇人,怎么能让他们联手同心?

真正的报仇,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戮,是让想要相爱相亲的人,不得不痛心决裂。

“那孩子是谁的?”宁弈冷冷盯着她,庆妃对他妩媚一笑,轻轻道,“死在你手上,你不知道是谁的?不过不管是谁的,只要凤知微认为是我的,就够了。”

宁弈没有笑意的笑了笑,随即一把抓住了那孩子。

“别动他!”庆妃脸上的得意之色立即荡然无存,她没有力气,就去抓宁霁脚踝,声泪俱下哀求,“殿下!殿下!您苦心抚养淇儿这么多年,情同父子……您忍心他当着您的面遭害……救救他……救救他……”

宁霁脸色一变,想要上前一步,宁弈霍然回首,冷冷道:“老十,你若想害死你六哥,尽管上来。”

宁霁身子僵住。

宁弈不再理他,牵着那孩子,微笑靠近榻上咽喉呵呵作响的天盛帝,他不似庆妃慌乱,一眼便看出皇帝被封了哑穴,随手便解开。

天盛帝解开哑穴大声咳嗽,神情越发委顿,宁弈在他耳侧轻轻道:“父皇,老七终于来了,带了一批私军困在江淮帝京之间,千里疲军,其间又几次被埋伏偷袭……呵呵,您放心,他一定会死在洛县之前的。”

天盛帝身子一震,低低的“啊”了一声,回光返照心思清明,他此刻已经明白,宁弈害怕他继位后,七皇子干脆在南部拥兵自重,另成割据势力,所以故意让庆妃放出消息,引得七皇子不顾一切千里回京,劳师远奔,哪里经得起他有备埋伏?

这个儿子的城府之深,本就罕有,如今不过再领教一次罢了。

天盛帝唇角露出一丝苦笑,看向榻下那个孩子,宁弈既然赶到,自然什么变故都不会发生,他哑着喉咙,伸出手,轻轻,带点哀求的道:“让朕看看……看看他……就看看……”

宁弈牵着那孩子的脉门,指尖微微一按,那孩子脸上血色一涌,随即便成雪白,宁弈微笑着将那孩子的手递在天盛帝掌心,轻轻道:“……看吧,父皇,其实儿臣也觉得这孩子根骨很好……您要愿意,把皇位传给他也是上策……只是刚才儿臣替他把脉了……这孩子怕是活不过七岁……”

他含笑盯着天盛帝眼睛,柔声道:“真是可惜。”

天盛帝刚要触到那孩子的手指,闻言脸色一白,手指颓然落下,瞪着宁弈,半晌愤声道:“孽子……孽子……”

宁弈深有同感的点头,道:“是啊,您孽子真多,不过好在都死了。”

天盛帝闭上眼睛,似乎在积蓄力气,半晌转开眼光,似乎在寻找着谁,一眼看见贾公公正在阶下,眼光一亮,使了个眼色过去。

老贾却没动,苦着脸对天盛帝做眼色,天盛帝老眼昏花看了半天,才隐约看出他是被人控制住了。

“陛下是要贾公公去取令箭吗?”宁弈浅浅的笑,衣袖一动,露出金光灿烂的一角,“不必费事了,令箭在儿臣这里,多谢父皇,终于愿意将三十万虎威大营,交给儿臣指挥。”

“你……”天盛帝一口气梗在咽喉,上不去下不来,梗得眼睛一阵翻白。

刚才激愤之下,想让贾公公带着令箭和密旨去找老七,给老七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,可是这个孽子,步步为营滴水不漏,哪里还会给人一点反悔的机会。

他心中迷迷糊糊掠过一个念头——令箭的事是绝密,怎么会到了宁弈手里?那密旨呢?

老皇急促的喘息着,身子渐渐软了下来,一时激愤之后便是清醒,事到如今,还能怎样?这儿子固然狼子野心,可越是如此狠绝,他倒越放下了心,心慈手软不配为帝,狠辣孤绝才正是帝王心术,原本还担心着那句覆天下的不祥预言,到了此刻反而不担心了。

这样步步艰难得来帝位的宁弈,怎么舍得覆了天下!

他急促的喘息着,突然想起先前的事,一把抓住宁弈的手,急切的道:“依你……都依你……天下是你的……但是你给我……给我杀了那个凤……凤……凤……”

“凤知微,”宁弈微笑提醒。

“对!凤知微!”老皇目中冷光大盛,用尽力气点头。

宁弈笑吟吟看着他,温柔的给他理理摇乱了的白发,随即俯身过去,在他耳边,低低道:“不,谁死了,她也不会死。”

“你——”天盛帝一把抓住宁弈衣襟,将自己的身子整个都挂在他衣襟上,“你——你——”

“因为。”宁弈微笑扳着他的肩,将他慢慢扳开,“我爱她。”

……

“砰。”

天盛帝的身子落在榻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
抓在宁弈肩头的手,痉挛了几下,慢慢垂落,苍老枯干的手指像几截失去生命的褐色树枝,毫无生气的摊开在铺绣饰金的床褥上。

到头这一身,难逃那一日,便帝王将相,一生霸业,终来如流水去如风。

宁弈维持着半倾身的姿势,久久注视着那张老而松弛的脸。

就是这个男人,困他、压他、抑他、伤他、到死都在防备他,临终还在想着翻覆他。

他负着这巍巍山岳一般的压力一路走来,到得如今,左肩去了这森冷的皇家倾轧,右肩又承了血火中的无限江山。

艰难的路走到今日,未至尽头,后方还有黑色层云翻涌,将他等候。

浮生半醒,他在中间,将去路来路深深眺望。

茫茫云雾,人在何方?

不知何时,阶下跪了一地的簪缨贵臣,以前所未有的虔诚神情,对他山呼舞拜,马上,内阁三大臣,将在皇宫正殿,宣读他即位的遗诏。

宁弈淡淡的笑起来,眼神里没有笑意。

窗外,春光正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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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熙二十年四月十七。

在位二十年的天盛大帝,崩。

皇六子宁弈即位,定年号:凤翔

凤翔元年,呼卓十二部兵出草原,在禹州城下举起反旗,调转兵锋反攻内陆,当禹州城如临大敌等待名动天下的顺义铁骑踏向城墙时,呼卓大军却神奇的突然又掉了个方向,自禹州擦过,转向陇北,和在陇北起义的青阳教众汇合,占据陇北大部,和长宁藩将陇北一分为二,随即华琼出闽南马屿关,西凉出兵内海牵制南海将军的兵力,齐氏父子兵锋南下占领山南,天下半域疆土,一时间竟然都不再归天盛治下。

天盛南部战火四起,奇的是百姓和交战双方都并没有在这场战争中受损太过,因为每当大军开来,当地的守军便迅速收缩拔城而去,不与叛军正式交战,而叛军将领多半出身平民,自然也不会扰民,可以说是人家前脚走他们后脚进,就像和平接收一样,几乎兵不血刃的占据了天盛近半国土,看那架势,天盛江山,竟然轻轻松松就覆了一半在火凤军手上。

火凤军也罢了,没架打就没架打,依着华琼,也不愿意和淳于猛姚扬宇这些昔日同袍战场相对,只是苦了好战勇武的顺义铁骑,哇哇乱叫挥着快要钝了的刀,整日砍树聊以磨刀。

这场战争里,一些名字轰轰烈烈传扬开来,华琼、杭铭、齐氏父子、顺义铁骑,这些火凤军的灵魂人物,以其各自的勇武彪悍名动天下,只是很多人猜测,这些各领一军的豪雄人物,看起来各自为政,却又像是系于一人之手,由一个幕后人如臂使指的指挥,什么样的人能成为这些绝世人物的主心骨?令众人俯伏其号令之下?在很长的时间内,这都是个谜。

凤翔三年,当火凤和顺义铁骑占领天盛近半国土,将北起胡伦草原,南到天水关的广大疆域都划归自己治下之后,这个神秘人物,终于浮出水面。

当年七月,火凤、顺义铁骑在闽南万县合军,万县城外起凤坡上,巍巍军容,旌旗如火,连绵数十里的大军,等来了他们真正的主人。

那一日凤知微黑衣白马,自万军丛中驰骋而过,马蹄后飞扬烟尘如线,笔直贯穿十万铁甲军阵,数十万虎贲齐齐扬臂,苍青色的铁甲将大片金黄的日光泼辣辣的溅射。

那一日旗下盟誓,斩贪官污吏人头数十,一地鲜血里,面容沉静的黑衣女子在万众惊愕目光注视下从容登台,接受那些众人崇拜的名声煊赫的大将的礼拜,彼时她立于高台之上,一身素简黑衣,乌发比黑衣更黑,脸色却比苍天云色更洁白晶莹,秋水濛濛的眸子静静一扫,所有人刹那间想起巍然屹立于地平线那端的亘古雪山。

远,遥不可及,却永恒存在,不可湮灭。

那一日凤知微淡淡一句,“儿郎们,今日你我,终有一国,是为天下安乐之所,自此后幼有所依,老有所养,黎庶熙熙,与天共享。”

随口说来,声音却被数十万大军清晰听闻,一霎安静之后数十万人振臂立刀,轰然欢呼声里,雪亮刀光汇聚如柱,刺破东南天空。

当日,大成宣布复国,定都万县,万县改名万京,凤知微登基,是为大成女帝,年号:天享。

那一日众将立于凤知微身后,万众荣光里也有浅浅疑惑——成军看似大胜,其实根基未稳,如广厦高楼,却建于泥淖滩涂之上,一场比较凶猛的反扑,便有可能遭受倾毁,历来夺国之路都是反复艰难,众人都做好了长期作战蛰伏等候的准备,高筑墙,广积粮,缓称王,这个道理凤知微不应该不懂,然而她就是急匆匆的称帝,还定都万县,这个边疆之城,离内陆远,离西凉近,她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?

那一日万县城头凤知微回首,看向北方,仿佛看见隔江那片富饶的土地之上,九龙冠冕之后,四面不靠御座之巅,那人正眼神深深,将这方凝望。

旌旗猎猎,彤云翻卷,她在旗下静默无声,在山海遥迢的那边,衣袖一挥,划下和他之间的楚河汉界。

天下之大,你我各据一半,从此后参商双星,相会无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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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年后。

万京。

城北一处巍峨建筑矗立于黑暗中,微微亮着几处灯火,像是普通的富家大宅。

但是万京的百姓都知道,这座看起来不太起眼的建筑,正是大成政权的核心所在地,女帝的皇宫。

这片大宅作为皇宫,实在有点简陋,但是女帝说了,家国未定,百姓未安,个人享乐大可放在一边,登基一年,坚持不肯修建皇宫。

万京百姓提起这位女帝,都赞不绝口,原先成军占领万县,百姓还十分畏惧,逃城而去,然而女帝部下,军纪极严从不扰民,女帝在此定都后,诸般政务都极有条理,文教、工商、农耕、赋税、吏治等等政令都十分妥帖,百姓生活渐趋安定。

“皇宫”没有森严守卫,没有绵延高墙,城北的百姓骑在自家墙头,便可以看见女帝夜夜不灭的灯火,感叹一声,“陛下又在彻夜批阅奏章了,真是辛苦。”

月光越过高高屋脊,将屋内烛火反射得更明,烛光下凤知微撑着头,在听杭铭回报近日长宁的情形。

长宁作为最早造反的藩地,早早占据山南部分和陇北一半,和天盛内陆隔江对峙,也已经自立政权,国号大兴,路之彦登基称帝,只是长宁占下的这片地盘有点尴尬,正位于大成和天盛之间,像是被两半壳子盖住的馅,虽说长宁早早和大成结为友邦,但是这种情形终究不是长久之计,对于长宁,要么就是再进一步,占据天盛国土,摆脱被包围之势,要么就是掠夺凤知微半边陇北地盘,将凤知微的地盘一分为二,以路之彦目前的实力来看,后者更有可能。

杭铭作为陇北境大都督,主要敌人就是长宁,他赶到万京,就是因为长宁那边似乎已经有蠢蠢欲动之势,他来向凤知微讨个对策。

“知道了。”凤知微听完点头,道,“你那边兵力不足,我让华琼带一部分火凤军去增援,路之彦未必直接动手,小心提防为要。”

“是。”

杭铭离去,凤知微闭目默坐良久,吹熄灯火。

熄灯后她并没有离开,依旧坐在那里,轻轻抽出书案夹缝里的一个袋子。

袋子里有两件东西,一件是当初从洛县行宫密殿里偷出来的密旨,一件是娘亲当初留在小院里的遗书,那年宁安宫娘亲藏在腰带里的遗言,指示了她找到这个。

娘亲遗书也没说什么,只是嘱托她以后有机会,回到小时候住过的陇北深山里时,不要忘记到原先院子里,祭拜一下她那个兄弟。

那个凤夫人生下就死去的亲生孩子,生产当日,是顾衡亲自接生,孩子的尸体埋在后院桃树下,凤夫人后来带着凤知微姐弟上帝京,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子的骨骸带着,她念着这孩子孤苦伶仃,希望凤知微有机会去看看他。

前不久凤知微视察陇北,在顾南衣陪伴下,去了那里一趟,院子早已烧毁,桃树树桩却还在,她在树下掘地三尺,掘到一个包裹。

小小的包裹,染着血和泥,是凤夫人当初亲手缝的小衣裳。

凤知微难掩酸楚的将包裹抱起,想将这苦命孩子尸骨带着,将来移葬凤夫人身边,不想包裹入手,重得她一惊。

初生婴儿的尸骨,怎么会重成这样?沉甸甸石头似的!

她将包裹解开,倒抽一口凉气。

婴儿衣包裹的,真是一块石头!

凤知微手一软,石头掉落,险些砸到她的脚。

石头……为什么会是石头?

当日娘亲生下孩子的夜里,到底发生了什么?

尸体在哪里?

凤知微呆呆坐在那个小小的坑前,脑中瞬间空白,半晌发疯般跳起,将周围几丈方圆之地统统掘了个遍。

会不会娘亲记错了?会不会没埋在桃树下?

虽然心里知道既然有那小衣服包裹那就肯定是,但心中此刻却绝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事实,如果当日婴儿没有死,那他应该在哪里?

顾南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却一言不发陪她挖,直到将那片山头都挖遍一无所获,凤知微才颓然睡倒,倒在那片狼藉的泥土上。

她痴痴望着天空,眼神空无一物。

不用猜了,又是一起换婴。

不同的是,庆妃是将别人的孩子换了自己的孩子,而顾衡,却将自己的孩子,冒充养子,养在凤夫人身边。

他大概害怕凤夫人生下的孩子托付给别人总有一天会被查到,会给凤知微带来隐患,所以假称孩子夭折,抱出去几天再抱回来,抱回来的时候,亲生子便成了养子。

他把亲生子以养子的名目养在凤夫人身边,至死不告诉她真相,就是为了将来,她能狠心做完该做的事。

所以凤夫人到死,也不知道,她等了十六年等他去死的那个孩子,是她的亲生子。

代代血浮屠首领,是不是便是因为这种隐忍狠绝心志专一,极度的专一带来极度的无情,才能成为铁血密卫的第一人?

凤知微沉在黑暗里,想着那包裹着婴儿小衣服的石头,想着千里外凤夫人和凤皓的孤坟,想着娘临死前都不知道她爱的人骗了她,不知道皓儿原来是她的亲生子,想着如果她知道,那么一切是不是根本不会发生?

她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信笺的封面,良久,落下泪来。

黑暗里,一声细若游丝的呢喃,慢慢飘散。

“……这算什么……”

==

三个月后。

战局突然发生变化,前去陇北边界增援的华琼火凤军,在长宁诈败之后,突然遭到朝廷大军偷袭围困,被困在陇北边境翔山。

于此同时,南海将军突然对西凉出兵,新任南海将军姚扬宇,一战将西凉边境守军打退数十里,顾南衣因此被凤知微催促着回到西凉。

一直在压缩退让的天盛大军,此刻似乎终于按捺不住,终于在大成军队面前,展现了第一大国百万雄军的气概,频频出击,不断进攻骚扰大成诸境,诸路军接连败退,杭铭被擒,除了来去如风的顺义铁骑之外,大成诸军形势一片危急。

新立的大成政权,眼看便要风雨飘摇,女帝十分焦灼,为此召开朝会,表示要御驾亲征救出杭铭和被困的华琼,这个想法立即遭到所有将领的反对,女帝却一意孤行,表示擒贼擒王,与其四面救火,不如直捣黄龙,当即带领精兵甲于天下的十万顺义铁骑,穿恒江直扑帝京。

大军日夜疾行,在必经之地洛县附近和虎威军相遇,经过试探性接触,不分胜败,随即各自扎营,隔洛水对峙。

今年冬天特别冷,十二月江淮的冬更是阴冷入骨,凤知微披着大氅钻出帐外,隔着烟雨濛濛的黎湖,看着对岸若隐若现的洛县行宫。

“对方阵营里应该有地位极高人物。”凤知微对跟着出来的顺义铁骑首领兀哈道,“阵法很是不错。”

她抿着唇,有句话没说出来,阵法不仅不错,风格还有些熟悉。

“怕什么。”兀哈满不在乎的操着不熟练的汉话道,“将来兵挡土来水淹!”

凤知微笑笑,也不纠正他的语误,道:“兀哈,记得我一句话,不要逞匹夫之勇,要以士兵性命为念,若是我有个什么不好,你们不要死扛,撤走就是。”

“陛下为什么这么说?”兀哈硬梆梆的问,“为什么还没开打就说这样的丧气话?”

“战场无情,瞬息万变,我不过是说一个可能而已。”凤知微淡淡道,“不过这也是命令,兀哈,我刚才的话,记住了。”

兀哈想了半天,半晌才道:“是!”

凤知微满意的点点头,眼神突然一凝——对岸黑光一闪,飞来一支响箭,夺的一声钉在帐篷顶端。

士兵赶来护驾,将那响箭取下,箭上附着一封书信,凤知微取下看了,笑了笑道:“劝降书。”仔细研究了阵子,点头道,“嗯,文采不错,‘假以窃伪之国体,可堪天军之一摧?’语气也很大。”

“放他个狗屁!”兀哈跳脚大骂,“揍死你个软脚羊羔子!”

凤知微将信叠好,沉思一阵,挥手道:“回信。”

书记官赶来,凤知微眯着眼望着对岸,缓缓道:“假以掳掠之大位,可堪天命之一摧?”

书记官提着笔等了半天,她却不说话了。

“……陛下,就这一句?”

“就这一句。”

“……”

信附在响箭上射了过去,隐约可见雾气里对岸一阵骚动,过了阵子,又是一支响箭射了过来。

这回信似乎很长,最起码凤知微看了半天,然后没要书记官,亲自提笔写了回信。

她写得也很长很认真,眉宇间有淡淡的苍凉和解脱,不像在阵前和敌方主帅飞箭谈判,倒像在泼墨临屏,精心写人生绝笔。

又过了阵子,响箭射来,这回的信非常简单,只有四个字,字迹明显和前面两封不同,龙飞凤舞,墨迹淋漓。

“你来见我!”

众人瞥见这几个字,都露出怒色——什么人敢对陛下呼来喝去!

眼尖的书记官却发现,女帝捧着信笺的手指,似乎有些微微发颤。

和众人的愤怒喧噪不同,女帝一直是沉默冷静的,她若隐若现在冬日寒雾中的身影,让人觉得寂寥和孤凉。

随即她笑笑,道:“备船。”

“陛下!”

“我要和对方谈谈。”凤知微一笑回眸,“兀哈,别拦我,人不能逞匹夫之勇,现在情势,与其蛮打,不如为你们寻一条最好的退路。”

“陛下——”

兀哈不是汉人,汉话不熟,脸红脖子粗的说不出话来,草原汉子一向最服从命令不懂机变,其余大将都不在此处,竟然无人可以阻拦凤知微,她交了一封信给兀哈,头也不回上了船,船头上油灯悠悠晃晃,淡黄的光在雾气里晕染开一片暗昧的颜色,灯光下女子长发在风中微微掀动,白色的大氅像一抹游移的云,涂在冬夜萧瑟的背景里。

兀哈看着那抹云般远去的背影,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——仿佛这么一去,他们的温和而又尊贵的女帝,便永不再回。

那抹背影渐渐消失在雾气里,兀哈怔怔一抹眼,不知何时掌心里一抹潮湿。

==

凤知微下了船,早已有士兵等候在岸边,看她只带了几个护卫竟然真的就亲身过来了,都露出惊异神色,却训练有素的不多说话,躬身相迎,态度恭敬,看守严密。

一骑驰来,马上来迎她的人,却是淳于猛。

故人相见,却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,两人都百感交集,淳于猛怔怔看着凤知微,他是宁弈亲信,在南海之后便清楚凤知微的身份,此时想着当年青溟旧事,树下拼酒,陇南共难,兜兜转转,到得今日昔日故交竟做了敌国君主,这人生事,真是从何说起?

凤知微竖起衣领,雪白的大氅掩着巴掌大的雪白脸,衬得一双眸子如这冬日浓雾般深不见底,她迎着淳于猛似陌生似疑问的目光笑笑,淳于猛蓦然便湿了眼眶——那一笑,恍然便是当年初进青溟的魏知,从容,温和,带着对这尘世微凉而又博大的了解。

“陛下……”他有点不自然的说出这个称呼,“请跟我来。”

“叫我知微。”凤知微笑一笑,觉得此刻见到故人真是很安慰的事。

弃舟上岸,一路前行,前方的宫殿渐现轮廓,凤知微眯眼看着那巍峨精致依旧的宫殿,轻轻一笑。

果然是在这里。

在前殿,凤知微在自己卫兵愤怒的目光中,平静的接受了重重搜捡,随即跟着淳于猛向后走,在那座双层密殿之前,淳于猛停下,道:“我只能到这里。”

凤知微点头,正要走,淳于猛突然叫住她。

凤知微回首,淳于猛望着她的眼睛,眸光澄澈而诚恳,“……好好谈,不要意气用事……请……眷顾彼此。”

凤知微望进他的眼睛,只觉得鼻子微微一酸,抿抿唇,慎重的点点头。

她轻轻迈上台阶。

距离上次踏上这台阶,已有四年。

她记得那段看似平静实则惊风密雨的日子,老皇驾崩之日,她偷盗了两件最重要的东西远飏而去,从此国土分裂天涯远隔,一回首,四年。

距离第一次踏上这台阶,已有八年。

那日殿前落花如霜,她绕行阶前,轻笑声恍惚间似依旧响在耳侧,仿佛前一刻还躺在密殿之下和他同观星月神话,一回首,八年。

她曾以为自己永生不会再踏上这块土地,然而当有一日终于重回,却也不悔。

裙裾轻轻拂过廊柱,十八廊柱,十八相遇,最后一副刻着错过,当时不过是纪念,如今却知那是命运的谶言。

殿门缓缓开启。

长阔数十丈的宏伟殿堂,并没有灯火通明,只在长长的地毯尽头,点着一盏昏黄的烛光。

烛光下,他轻衣薄裘,斜靠九龙夺珠巨大屏风,手提酒壶,正缓缓斟酒。

烛光斜斜照着他的脸,长眉下眸色极黑而脸色极白,鲜明潋滟,如画眉目。

时光催老的是人心,不是容颜。

听见推门声,他没有抬头,手指稳定的将酒斟满,只淡淡道:“来了?”

她“嗯”了一声,鼻音有点重,他手指突然轻轻一颤,一滴酒液落上指尖。

酒液冰凉,这是没有热过的酒,他等她等得心绪烦乱,起身从密殿之下拿了酒来,那酒是密殿造成之前便放在那里,今日终于记得品尝。

她轻轻上前来,烛光一暗,他抬头看她,眼光很静,很有力,像带了刀子,看一眼便要勒下永远不可更改的轮廓。

“你走得真远。”他低低道,“我还以为你要永远不回来了。”

“本来是这样的。”她一笑,“不过……”

她没有说下去,宁弈也似乎没认真听,他出神的看着灯火,从她进殿他看完那一遍,他便没有再多看一眼,像是怕多看了也会折福,以后便再也看不着了一般。

他有点漫不经心的问:“你说的那句‘假以掳掠之大位,可堪天命之一摧’,什么意思?”

“当年我在这密殿里,拿出了两件东西。”凤知微淡淡道,“一件是令箭,还你了,一件是密旨,你父皇留下的。”

“哦?”

凤知微唇角撇出一抹讥讽的笑,“你应该猜得出,他的密旨是留给三位老臣的,如果新帝有任何背天逆命倒行逆施之行,可废而杀之,另立宗室子弟为帝。”

宁弈不出意料的笑笑,道:“他到死都不放心我。”沉默半晌,他道,“如此说来,我还得谢你,没将这密旨随便拿出来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凤知微笑得浅浅,“真要谢,我不是也该谢你很多。”

宁弈默然不语,两人对望一眼,随即转开。

“你既然来了,又提出这密旨,心中想必已有成算……”半晌宁弈轻轻问,“你要什么?”

“那些跟随我的人。”凤知微道,“一直以来并无大肆杀戮之事,也无扰民之举,你不要为难他们。”

“都是良将。”宁弈道,“我有心接纳已久,自然不会为难。”他扬起眼眸,眼神里有尘埃落定的欣喜,温柔而又热烈。

“知微,你誓言已成,心愿终了,你自己呢?”

凤知微默然不语,宁弈一笑,神情舒展。

“知微……我很高兴你终于回来……还记得那一年古寺听夜雨,残灯淡雾间有人一首箫音《江山梦》,这些年我常常梦见这首曲子,梦中江山,江山如梦…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,到头来换了什么?不过是半樽薄酒,满鬓风霜,如今你誓言终成,正好就此收手,我的位换了你的国,将这凰图霸业,两族恩怨,丢给别人操心去。”

他满怀希望的,对她伸出手。

“知微。”

“我的余生,只想操心你……”

凤知微突然打断了他的话。

“陛下说话实在太过一厢情愿,”她漠然道,“你我是仇人,从来都是。便是三岁孩童,也知我凤知微大逆寇首,和你势不两立。你宁氏夺我大成国土,杀我父皇母妃,灭我血浮屠义士,你宁弈,更曾亲自对我下手,若不是我命大,早已丧生你手,我夺你国,掠你地,不过我和你之间一报还一报,成王败寇两无怨尤,如今情势不利,我为属下谋求生路,却没说自愿放手,更没说想在你手下乞得一命。”

宁弈手一顿,抬头看她,一瞬间眼眸黝黑。

“知微,你明明只是为了那个复国誓……”

“那是你以为。”凤知微打断他的话,笑得讥诮,“如果不是让你那么以为,你怎肯步步退让,让出国土,好让我不费太大力气,便大成建国?”

她轻快的摊开手,笑吟吟道:“陛下,说实在的,从一开始你对我就太知根知底,在你眼皮底下想要积蓄势力复国大成,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,好在我是女人,女人最大的好处,就是可以令男人动情,动了情的男人总是要心软些的,比如包庇退让,比如保我性命,甚至……让出疆土。”

她轻轻笑着,一眨不眨的盯着脸色慢慢变了的宁弈,满意而欣慰的道:“所以刚才我说,多谢你,但是陛下,如果你以为我完成了对娘的复国誓言,便会主动还回你让出的国土;如果你以为我只要大成复国便算完成誓言,不介意大成再次消失;如果你以为你成全了我我便会成全你的话,那你就错了,我吃下去的,绝不甘心再吐出来,要不是你隐藏实力太强,我确实不是对手,不得不为手下打算未来的话,我今日,还是不会站在这里,只会在对岸……”她一笑,嫣然从容,一字字道,“对你举起刀。”

宁弈盯着她,脸色渐渐微白。

这些年江山博弈,不惜国土二分,从来不过是他成全她一场誓言。

他用尽全力夺了这皇位,也不过是为了拥有绝对权力,好让她能自由的从誓言中解脱,如果是别的兄弟坐了这帝位,她这大逆之行,谁能容她活下去?

当她困于誓言要继续走下去,他便奉陪,他不惜出借江山将这天下奉上去完她的誓,他不择手段把自己垫成她的后路,他做这一切,为自己,更为她一个心安。

然而走到最后,当真一切过往情意,都只是她为自己复国所设的情爱陷阱?

“不。”半晌他突然收回眼光,有点恍惚的将一直没喝的那杯酒一口饮尽,“知微,你在撒谎。”

他低而有力的重复,“你在撒谎,你若真有骗我之心,根本不会说出来。”

凤知微看着他饮尽那酒,笑意一闪,道:“陛下似乎自认为对我很了解?不过……”她悠悠道,“陛下很快就会知道,我到底撒没撒谎。”

宁弈冷笑一声,默然不语。

“便纵然放过从逆者,元凶首恶,也万万没有可恕之理,我可否问问,陛下打算给我什么样的死法?”凤知微含笑上前一步,双手撑桌,将一张笑意嫣然如迎风蔷薇的脸,直直凑到他面前。

“鸩酒?白绫?背土袋?赐刀?”

她淡淡的香气传来,他突然有点失神,印象里她的香气幽雅高贵,芳若芷兰,今日的香气却有些不同,似有若无,忽浓忽淡,有妖魅之味,让人想起凌波微步蹑行于夜色云雾里的幽灵。

“你想要什么样的死法?”宁弈又自斟一杯,动作稳定,清冽酒微微倾斜,倒映那女子迷蒙眼神……多少年她活得云遮雾罩,到死都不愿被他看清

“怎么痛快怎么来,我是说对你。”她笑,温柔挽起袖子,向他摊开手掌,“让贱妾最后伺候您一回吧”

他笑一笑,薄唇一抹讥嘲弧度,漫不经心将酒壶酒杯给她。

酒色碧如玉,皓腕凝霜雪,一线深翠自纤纤指间泻落,落在白玉琉璃盏中琳琅有声,四周很安静,锦帐绣幔沉沉垂落,隔绝了世间一切喧嚣。

包括宫阙玉阶之外,隔河传来的叛军的呼啸和厮杀。

属于她的叛军,顺义铁骑和火凤步兵,在今夜她入营后,按照她的命令,对天盛军再次展开了攻击。

那些硝烟和血气,仿佛被阻拦在很远的地方,不入那两人之耳,寂静中他们仔细寻找聆听彼此的呼吸……沉静、安详、几乎相同的频率,在金鼎香炉袅袅轻烟里,历历分明,而又抵死缠绵。

将酒杯在手中轻轻转着,她低问:“不怕我下毒?”

“这座暗殿多年来从无人进入。”他淡淡答,“而这壶酒,陈放在暗格之内,也从无人动过。”

“至于你……”他平静的抿一口酒,没有继续说下去,清凌凌的眼神冰刀一般划过,那笑意是刀尖上的寒芒,不动声色。

她无声笑笑,出神端详自己的手指,从进入这座密殿开始,她已经经过了天下最懂毒的药师、最擅暗器的巧匠、最懂暗杀的杀手的重重搜检,别说一颗毒药,便是一根汗毛,如果不属于她自己,也早已被捡了出去。

确实此刻,没人可以对他下毒,以翻转这不利于她的局势。

不过……

她浅浅笑起,眉梢眼角盈盈一弯,竟然是俏皮可爱的弧度。

“有没有觉得胸闷?”天生带着水汽的迷蒙眼眸望定他,雾气后看不清她眼底真实神情,“有没有觉得丹田刺痛?有没有觉得逆血上涌,正在倒冲着你的气海?”

他也望定她,脸色渐渐泛了微青。

“这密殿自从落成后,重重护卫,确实没有人进来过。”她负手踱开几步,回眸笑看他,“但是落成之前呢?”

他震了震。

那一年密殿初建,从图纸设计到宫殿落成,他都未曾让她插手,只是在完工后,带她进去看了一眼。

犹记当时,殿前梨花落如轻霜,她银色裙裾轻快的拂过月辉皎洁的地面,旋一朵流丽灿烂的花,月色花影里,她扶着廊柱含笑回首,他瞬间被那恬然笑意击中。

彼时情意正浓。

便是在那样飘散梨花清香的脉脉夜晚里,便是在那样双目相视的微笑眼神中,她纤纤十指拂过酒壶下的暗格,布下多年后的暗杀之毒?

那一笑温婉,那眼波嫣然,那梨花落尽里携手的温暖,原来都只是幻梦里一场空花?

他捧出珍重心意,意图和她分享秘密的喜悦,她却已不动声色为将来的生死对立留下伏笔。

还是那句话——她从来都是他的敌人。

对面凤知微笑吟吟看着他,“陛下,你现在还觉得,我刚才是在撒谎吗?”

宁弈定定看着她,似乎想在她秋水濛濛的眼眸里找到一些虚幻柔软的东西,然而凤知微的眸光,恒定不变。

“谁说胜负已定,谁说我甘于拱手河山?”她手一指殿外,笑道,“我不亲身前来,如何能令你心乱喝酒?你一死,天盛军必然大乱,将来这大好河山到底是天盛的,还是我大成的,我看也难说得很。”她笑得畅快,一拂袖,“便纵我身死此地,有你宁氏皇帝陪葬,也已足够!”

宁弈望着灯光里她秀致而又漠然的剪影,手肘轻轻抵在心口,不知哪里在痛,又或者哪里都没有痛,只是有些什么东西琉璃般的脆裂,似乎都能清晰的听见,“咔嚓”一声。

恍惚间,似是那年南海码头,她抱着婴儿神情温软掀帘而入,引他遐想十年之后,她答:“十年后的事情,谁知道会怎样?也许陌路相对,也许点头之交,也许依旧是如今这样,我在阶下拜你,你远在阶上,也许……也许相逢成仇。”

十年后,一语终成谶。

缓缓抬起衣袖,捂住唇,一点鲜红殷然染上衣袖,他目光沉冷无声抹去,而她不知何时已背过身去,背影挺直而纤秀,他注视那背影,突然觉得,有一句话现在不问,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。

“你……可有爱过我?”短短几字,问得艰难。

她顿了顿。半晌回首,巧笑嫣然,吐字清晰。

“没有。”

深殿内一阵窒息的空寂,长窗外一朵开得正艳的秋海棠,突然无声无息萎落。

“好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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