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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 新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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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禁狱光线微弱,烛影昏昏,寒气四漏,我全身颤抖,只敢小声啜泣。

  “你不记得我了吗?我们来自同一个世界的,我是你的朋友崔缨啊,崔缨,初一十班崔缨……”

  我睁大眼睛仰望着他,压低了声音,急切地喊道。

  眼前人睫毛微颤,原本呆滞的神情慢慢消散,嘴中低声喃喃着听不甚清的两字,良久,方才晃动锁链,抬起右手,向我的脸庞探来。

  可他的手伸到一半就停了,忽然就笑了。

  “是你。”

  那时我并未察觉到杨夙话中的失望。

  “是我,是我……我也来了……”

  我泣不成声,将头埋下,双掌按着地面,说不清话。

  寂静的牢房只有我一人的哽咽声。

  “你怎么还那么小啊……这些年,你过得好吗?”

  杨夙沉默地听着我哭,突然的一问,更是击垮了我的心防。

  他被这个世界折磨成这样,还在问别人过得好不好。

  我悚惧抬头,满面泣痕地望着他,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说过得好,直摇头道:“不好!我过得一点也不好!!”

  我又把目光投向他遍身的伤:“那你呢?那你呢?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?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啊?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你?”

  头痛欲裂。我最好的朋友,被我喜欢的人的生父幽禁折磨了近十年,此时此刻,我竟不能即刻带他远离地狱,只能眼睁睁看着狱中幕幕触目惊心。

  “我带你走啊,杨夙……”泪水早已湮没了我的眼眶,沙哑的声音再无力坚强,“我就是来救你出去的……”

  “……”

  意识到不能耽误太久,我擦干泪,缓过劲来,警惕地频频回头观望,将越狱计划三言两语交代清楚。

  “……除夕夜出城后,去城外那处茅屋还是直接驾车南下荆州,都由你决定。只要能平平安安的,去哪都成……”

  杨夙缄默良久,方才悠悠吐出一字:

  “好。”

  “我本以为,那车子根本承载不下,但今天看到你瘦弱的模样……”我抽噎着,又开始说不出话。

  “很理想的计划,可,你是谁?”

  “啊?”

  “你的身份是什么?”杨夙的声音十分淡漠。

  一句话虽无关痛痒,却徒添几分陌生之感。

  杨夙与曹操结下如此深仇,我怕杨夙恼怒,只骗他说投胎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崔姓人家,遭乱离飘零乞讨多年,后来找到郭嘉,跟他学艺,读了很多书,现在跟在曹操,和曹操手下荀彧荀攸他们交情很好。

  “原来你也去当了乞丐。”

  他眼中忽然泛起泪光,不知想起何人。

  “这是一些外敷的疗伤草药,时间紧迫,我不能久留,这两天你一定要坚持下去,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的。”

  我忙将囊中携带的药瓶藏在杨夙身后的干草下面,并凑前去,小心给了他一个拥抱。

  杨夙的肩膀明显抖动了一下。

  “会好起来的,一切都会好起来……”我哽咽着,“你听,城里家家户户都在庭前燃草爆竹,马上就要过年了。”

  “过……年?”

  他两眼空洞洞的,早没了光彩。

  “嗯。过了这个新年,我就十七了……你呢?”

  杨夙破涕为笑,却笑得有点怪异:“我本以为,我再没有机会过年了。”

  “别说这样的傻话,相信我,我的朋友,新年里,你一定会更好的!”我眼神坚定地告诉他。

  牢外传来狱吏不耐烦的吆喝声,我急忙起身,仓促收拾了禁牢中的环境,反复跟杨夙说着保证的话,这才抹了抹眼泪不舍地走了。

  “再见,明天我还会来!等我!等我!”

  “再见。”

  杨夙又笑了。

  推着车走出诏狱大门,整个人精神恍惚,良久才察觉雪已停,但天已大黑,我连忙推车奔出城外,赶在宵禁前回到曹府,换回旧时衣裳。

  在房内木桶里泡着热水澡,白日寒气被驱逐不少,可一想到杨夙还在冰冷的诏狱里,我就难受得只想把头缩进水里。热水使人清醒,我钻出水面,按着木桶边沿,暗暗下定了决心。

  什么清河崔氏,什么曹氏养女,我本就不属于他们这个时代!

  此番就算身败名裂,就算背亲叛友,也要救杨夙逃出监牢!!

  一夜未眠。

  辗转反侧思量应对之策,脑中反复演练瞒天过海的救人计划。

  次日,我早早推车进了诏狱,有了第一日的经验,干活顺畅得多,再有不安分的囚徒,我直接不客气地铁铲伺候,对狱吏则是曲意逢迎,套取好感。于是不到申时,就清理到了最后的禁牢。

  这次并无多活,杨夙只叮嘱我第三日带根拄拐。

  “你的脚……”

  “不过是被挑筋罢了,这八年,没怎么走过路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我的指甲已经嵌进了手心肉里。

  “记着,要干竹做的拄拐。”

  “好……”

  杨夙气色明显好多了些,我满心欢喜地将除夕夜趁乱逃出城的计划又重复一遍给他。

  “我打听过了,往年皇宫里都要举行‘大傩’的年庆仪典,是为击鼓驱逐疫疠之鬼,称为‘逐除’,今岁曹操大胜乌丸,许都城里更是热闹,这是极好的出逃机会。”

  可杨夙摇了摇头。

  “不行,还不够乱。”

  “你的意思是?”

  “你还差点意思。”

  “差……什么?”

  “一把火。”

  “火?火不是更引人注目吗?更何况大年夜守卫肯定都喝多了,防卫必然松懈。”

  “你想得太简单了,你根本没有一点生存经验。”

  杨夙朝我翻了个白眼。

  “愈是年末解除宵禁之夜,许都守卫愈是森严,只有诏狱的火吸引了许都的守卫,才有机会出城。”

  “所以你要烧了禁牢作纵火潜逃假象?这样他们就不会追踪到小小清扫吏身上……你是在为我考虑……是吗?”我声音渐渐弱下去,开始胡思乱想。

  “明日你来,多带些硝石、硫磺、木炭等物。”

  “好……”我无暇多想,满口应下。

  心扑通直跳,不知是紧张明日的缘故,还是其他。

  回到曹府,只见提前吩咐木工按尺寸赶制的木车,已被停放在后院。

  仍是一夜未眠。

  四更天出发,我将假粪车停放在诏狱外的街角旮旯里,自推了真粪车进狱中干活。这次愈发卖力,赶在午时三刻已清扫了一趟,等我慢悠悠去城外转回一圈再清扫第二趟时,以空腹为由,缓慢清扫,将时间拖延到了夜半子时初刻。

  “诏狱大哥,这车满了,还差禁牢那间,容我再拉一车,去去就回。”

  “呵,臭婆娘!干活偷懒,大年夜你就在粪车里过夜吧!”狱吏捂着鼻子,还往我身上挥舞着鞭子。

  大年夜的许都城,临近跨年就愈发热闹,街道上熙熙攘攘,人潮涌动。精彩的夜市表演吸引着人们的目光,这是乱世难得的景象。爆竹声联绵不断,家家烟尘缭绕,祝以许都的人们无限幸福。

  毕竟是一年难得的宵禁解除夜。

  回来诏狱已是夜半子时三刻,再次推来的已是可以容人的假粪车。

  我提了提面巾,紧张且得意地笑了。

  打开禁牢大门,跟杨夙对视一眼,我便按照先前商量的计划,故作惊色:

  “不好了!诏狱大哥!你快进来看看,这里面的犯人好像没气儿了!”

  狱吏匆忙上前探看,未等我掣铲偷袭,已被忽然睁眼的杨夙一掌劈晕。

  “你还有这么大的力气?”我惊愕不已。

  可杨夙惨淡的笑容瞬间打消了我的顾虑:

  “不,我全身旧伤,精疲力尽。”

  我连忙去狱吏身上搜寻钥匙,三两下便将杨夙手脚上的镣铐解开。我拼力将他扶起,却明显能感受到他身躯虚弱得不堪一击。

  正在此时,诏狱外传来皇宫里的阵阵鼓声。

  “你听,鼓声,是鼓声!”我激动不已,“新年到了,杨夙,过年了,是新的一年了!”

  “是啊,新年,建安十三年了。”杨夙轻笑,让人心底发寒。

  “大傩年典击鼓除疫,新的一年,看看有多少许都子弟兵染疫葬送赤壁!”杨夙讥讽着还不住地咳嗽,我忙替他披上提前预备好的外衣。

  他接过我递来的拄拐,竟“勉强”靠着墙站了起来,杨夙只手把玩小囊中的硝石等物,并夺过我手中的火折子,怪异地笑问道:

  “崔缨,你既从学郭嘉,不知记性如何?”

  “自然不错。”

  “那,哪把是禁牢的钥匙?”

  我指给杨夙看了,他却拈起临近的另一把钥匙,并指了指地上的狱吏。

  “去,将他拖到外头墙角暗处藏起来。”

  “我?”

  “对。”

  我眼珠一转,明白杨夙是要聚集干草放火,赶忙照做,将倒地的狱吏拖了出去。

  可等我回来之时,却惊愕地发现,杨夙开了临近禁牢的另一死囚间,将里面关着的死囚打晕,拖拽进禁牢,还给死囚戴上了他先前的镣铐。

  “你这是要做什么!?”我低声疾呼。

  “纵火潜逃的说法,何如自焚来得了当,你说是吗?我的朋友。”

  杨夙回过头,神情冰冷,简直不像前世我所认识之人。

  我止不住地哆嗦,急得直跺脚:“你要把他当替死鬼营造自焚假象?可这个人是无辜的啊!”

  “你在开什么玩笑?死囚何来无辜?”

  “即便有罪,他也该被国法惩治,而不是死在你的火中?”

  “我的火?火不是你郭嘉的女徒弟崔缨放的么?”

  杨夙笑了笑,将火折子一吹,点燃了干竹拄拐,径直扔向草垛,干竹即刻劈啪作响,四处炸裂。

  我惊恐得直直后退:“你……你装了硝石进竹筒?”

  “新年爆竹,以辟恶鬼,这是我杨夙给你家司空送上的一份贺礼。”

  眼前人背光而立,紧逼上前,他眼里闪过的阴冷,是我从未感受过的。

  原来,十多年不见,他已经变了。

  “崔缨啊崔缨,你还是如此理想主义,你施舍你那可笑的怜悯,连死囚也不吝惜,焉知他不是奸淫烧杀之徒?”

  为了支起身体,我扶着狱门,冷静下来:“他是犯了死罪之人,难道,你就不是吗?杨护军?”

  杨夙俯首,步履忽而变得沉重,越走越前,像一匹骨瘦如柴的恶狼。

  不知我哪个字眼刺痛了他。

  “火焰已起,要想活命,就闭紧你的嘴。”

  这口吻,是命令,是威胁,是恐吓。

  我被利用了吗?

 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
  还没等我回神过来,杨夙就已换上那狱吏的甲衣,彼时火势已蔓延开,杨夙推搡着我和推车急忙出了禁牢区。

  烟雾和爆竹子的声音很快吸引了巡逻的狱吏,扛水桶救火的人、持剑巡查的人,乱成一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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